市民的后代是在那个最世俗的世界里开蒙的,不但那五、索七的后人,而且如《立体交叉桥》里的侯家儿女。这世界拥有那样丰富的经验与常识,积存了无穷世代的人生教训,在走出胡同社会之前,他们还迈不过这些去。索七的后人金玉宝拿自己与哥哥的境遇、遭际比较,而后选择自己(邓友梅《索七的后人》);侯家老二也在与哥哥、哥哥那一代人的比较中选择自己(《钟鼓楼》)。他们的认识可能是歪曲的,却循着市民人物通常的认识道路。这儿没有思辨哲学、形而上的位置,思想材料是直接生活;认识活动则在其每一环节都力求落到实处,实实在在的衣食住行。这固然有可能使他们切实,却也同时会使他们委琐。不管怎么说,他们在最初都是被用了最切近而可靠的经验塑造成形的。
京味小说本身又负载了多么丰富的人生经验——你读一篇《我这一辈子》看!被作者如此汇集起来的经验,由不知多少小人物花费了“一辈子”积攒而成。那些经验并非都有正面意义。小说人物“我”说起“市井真理”时,也一再用了揶揄的口吻。但那仍然是些经验,其中有小民对人生、社会、历史的洞见。
京味小说作者以庄严的笔墨写市民小人物的自尊,以同样庄严的笔墨写他们尊重实际的理性态度。较之别的作者,他们似少一点知识分子的“迂”。《圆明园闲话》(苏叔阳)中,工人出身的棋友以棋道说“人道”、“世道”,用了市井间朴素的政治智慧,开导浩劫中“走背字”的教授:“你这个人呐,死心眼儿。眼下是双车封河,你那车马炮都受着憋呐。多看两步棋呀,你不是有本事嘛?本事窝在肚里也烂不了,早晚有施展的一天。这不,你一抽车不就逢凶化吉啦?干什么也如是,一盘棋儿,至于愁得你老把眉毛绾成个大疙瘩?”——北京人因久历沧桑,在静观中养成的通达。“多看两步棋”使他们身居台风眼处而能保有几分超然。这态度曾使他们在当年北京“闹学生”(学生运动)时冷眼旁观,却也会使他们在时世变易、人事迁流中,表现出寓于智慧的稳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