言未已,见闵姨进来,自思许多姬妾,惟闵氏资格最老,而且性情浑厚,从不闻她争论,只自己得了新欢,往往忘却旧爱,此时回溯生平,也觉抱歉得很。闵姨却近前婉询,很是殷勤,反惹起老袁许多怅触,便与语道:“你随我多年,好算是患难夫妻,今日我已病剧,恐怕要长别了。”闵姨道:“陛下何出此言?疾病是人生常事,静养数日,自然复原,何必过虑!”老袁道:“我年已望六,死不为天,但回忆从前,诸多错误,就是待遇卿等,也觉厚薄不均。我死后,卿等幸勿抱怨。”闵姨呜咽道:“妾到此已二十多年,一衣一食,无不蒙恩,怎敢再生异想?但愿陛下逐渐安康,妾仍得托庇帷帝。万一不幸,妾……妾也不愿再生呢。”为下文自尽伏笔。说到末句,已是涕泪满颐,语不可辨。老袁此时,益觉悲从中来,痰喘交作。经叶、闵两姨,替他抚胸捶背,方略略舒服,朦胧睡去。
既而诸子陆续入室,请安问疾,见老袁委顿情状,多半掩面涕泣。闵、叶两氏,恐惊扰老袁,嘱诸子退至外寝,静心待着。诸子退后,克文见乃兄形态,似乎不甚要紧,且面上亦并无泪容,不由的懊恼道:“阿兄!你知父病从何而起?”克定道:“无非寒热相侵,因有此病。”克文摇首道:“论起病源,兄实祸首。”克定沉着脸道:“我有甚么坏处?”克文道:“父亲热心帝制,都由阿兄怂恿起来,今日帝制失败,西南各省,纷纷独立,连日接到电报,都是明讥热刺,令人难堪,你想阿父年近花甲,怎能受此侮辱?古语有云:‘忧劳所以致疾’,况且郁愤交集,怎能不病?”克定道:“我曾禀告父亲,切勿取消帝制,他不从我,遂致西南革党,得步进步,前日反对我父为帝,今日反对我父为总统,他日恐还要抄我家、覆我族哩。我父自己不明,与我何干!”好推得干净。克文冷笑道:“兄不自己引咎,反要埋怨老父,可谓太忍心了。试思我父曾有誓言,决不为帝,为了阿兄想做太子,竭力撺掇,遂至我父顾子情深,竟背前誓。弟前日尝谏阻此事,不敢表示赞同,今日阿父抱病,弟亦何忍非议我父,致背亲恩。公义私情,各应顾到,兄奈何甘作忍人哩。”是时克端亦在旁座,他与克定素有芥蒂,亦勃然道:“大哥素无骨肉情,二哥说他什么?”克端性暴,故口吻如此。克定被二弟讥嘲,顿觉恼羞成怒,便大声道:“你两人算是孝子,我却是个不孝的罪人,你等何不入请父前,杀死了我?将来袁氏门楣,由你等支撑,袁氏家产,也由你等处分,你等才得快意了。”克文尚未答言,克端已喧嚷道:“皇天有眼,帝制未成,假使我父做了皇帝,大哥做了太子,恐怕我等早已就死。”克定不待说毕,竟恶狠狠的指着道:“你是什么人,配来讲话?”克端也不肯少让,极端相持,几乎要动起武来。猛听得内室有声,指名呼克定入内。克定闻是父音,方才趋入,但听床内怒骂道:“我尚未死,你兄弟便吵闹不休,你既害死了我,还要害死兄弟么?”说着,喘咳不止。克定见这情形,只好伏地认罪。待至老袁喘定,又指斥了数语,并召诸子入室,约略训责,挥手令退。